比特币挖坑,电费挖阱:青海淘金的魔幻现实主义故事

在比特币等数字货币爆发的几年里,很多中国矿工进场,带动了矿机、矿池等衍生领域的繁荣。中国也渐渐变成“算力大国”。

柴达木盆地东北边缘,风刮过,依然带着冬天的寒冷。进入2月,德令哈这座小城的气温依然维持在零度以下,偶尔有小雪落下。

几个月前,矿工韩杰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带着2万多台矿机,搬进了当地的一座厂房里。德令哈矿产资源丰富,在蒙古语中是“金色世界”的意思。韩杰来此实现他的“淘金梦”。他挖的是比特币。

德令哈的一处矿场 图片来源于网络

当时,韩杰并不知道,在德令哈,寒冬远没有过去。寒风吹散了这个由低价电、10个月回本和数字货币再度上攻交织的美梦。

经历了憧憬、欣喜、愤怒和无奈,韩杰的梦醒了。他和3个朋友合计1270万元定金打了水漂,4台矿机被砸,而所谓的低价电,不过是一个诱饵。

未来,已无从谈起。他们最终离开了德令哈。

抢手的低价电

一切,从低价电开始。

在比特币等数字货币爆发的几年里,很多中国矿工进场,带动了矿机、矿池等衍生领域的繁荣。中国也渐渐变成“算力大国”。按照Blockchain.info 2018年的统计数据显示,世界前十大矿池中,中国独占8家,算力合计占比超过75%。

只是,从2017年年末,比特币冲击20000美元关口未果后,开始震荡下行。截至发稿时,币价已不足4000美元,八成市值化为乌有。

比特币价格浮动,数据来源okex

置身其中,无奈之余,韩杰寻求着更低电价的大矿场。

2018年9月,韩杰从朋友那听说,青海省德令哈市的日晶光电的旗下公司“外星人矿业”正在外租机位,电费更是开出了0.33元每度的低价。

韩杰算了笔账。“2万多台机器,按照当时的币价,回本只需要十个月,之后就是净赚”。 韩杰告诉笔者。

韩杰进入币圈两年,对挖矿的生意模式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对于普通的矿工来说,只要挖到的币卖给交易所后,所得的收入足以支付矿机钱、电费、场地费,甚至还有剩余,他就能维持基本的运转。

但币价波动极大,不受掌控,唯一稳定的,是电价。电价是这门生意的关键,但细微的高低差别,还是会影响着挖矿收入的盈亏状况。

韩杰看到了矿场电费生意的机会。他开起了自己的矿场,向矿工出售场地、提供用电,主要赚取电费差价。

矿场向来是随着低价电迁徙。曾有一段时间,韩杰将自己的矿场开在了四川。四川有着丰富的水电资源,水电站多不胜数。每年的夏秋季节是丰水期,大量水电闲置,电力成本极低。

韩杰向笔者透露,“在水电站建矿场,只是单纯的商业行为,和水电站谈好就行。”

目前,国内经营比特币矿场本身并不违法。湖北山河律师事务所律师彭晓桐向笔者表示,依据央行等五部委发布的相关规定,比特币是一种特定的虚拟商品,并未禁止民众自己建立的比特币交易平台、自发的人民币与比特币交易。另外,只要发电企业与矿场双方在程序合规的前提下,电力交易可以直接进行。

但在枯水期,四川没有那么多剩余用电量,因此,很多人将目光转向了以火电为主的新疆、内蒙等地。在币圈内,有一条公认的用电鄙视链——从价格上,水电<火电<风电<太阳能<国家电网。但从稳定性讲,国电电网自然是最稳定的,水电因为有丰枯期,稳定性较低。

不过,这套逻辑如今并不适用了。2018年年初,《关于虚拟挖矿企业有关事宜的通知》文件从互金专项整治领导小组下发至各地,其中提到要积极引导辖内企业退出“挖矿”业务。此后,不少地区突发检查,检查矿场所在企业的用电性质,很多矿场被停电处罚。

因此,越来越多的地区和矿场,被加入矿工们的黑名单。无论是矿场还是矿工,都急于寻求出路。

韩杰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青海。去年9月,韩杰和三位朋友一起去了当地,日晶光电的招商负责人曹全福接待了他们。

考察过后,他们四人先后签下了合约,共15万机位,1270万元定金。韩杰表示,在其所签的合约中,日晶光电承诺在2018年11月30号之前,分三次交付,总共交付2万机位,并约定一个机位需交100块定金,定金可以抵电费,电费按照每度0.33元计算。

“曹全福给我看了很多文件,包括政府报批、电力局以及用电设施的手续,我觉得很正规”。韩杰表示,这其中有一份三方合作协议《区块链产业战略投资框架协议》,三方协议中显示,日晶光电、巨应网络和德令哈市政府共同合作区块链项目,并有德令哈市政府、日晶光电、巨应网络三方盖的章,三方协议的落款时间为2018年4月12日。

“日晶光电在柴达木循环经济试验区工业园区里面,有600多亩地,地方大,建设标准高,是青海省的重点企业”。韩杰补充道。

笔者查阅网上信息,发现早在2016年,就有一家名为“外星人矿业”的矿场在青海出现,截至去年,外星人矿业声称自己已经达到容纳50万台矿机的储备量。

但韩杰告诉笔者,直到最后所有人离场,日晶光电也仅建成2万机位,离其承诺的15万机位相差甚远。

韩杰也有过疑虑。不过当时曹全福拍着胸脯保证,让他们放下了悬着的心。

2018年10月16日,韩杰和朋友们正式带着矿机进场。

事发之时

如今回头想想,低价电是韩杰入坑的第一步。4天后的上午8点,火箭客法人黄毅突然出现在了厂区。火箭客科技是日晶光电利用场地注册的公司。

园区从此不再平静,淘金梦走向破灭的那一端。

“黄毅要求我们半小时之后统一停电关机,如果要继续开机就要按照新标准执行,电费从每度0.33元涨到了每度0.42元”。这意味着,在新标准下,电费上涨幅度接近三成。

火电厂 图片来源于网络

韩杰告诉笔者,他和朋友们要求撤销合同,准备马上带着设备离场,但黄毅表示之前签订的合同无效,还要韩杰等人按0.42元电费补齐前期费用才能离开。

看着情况态势不妙,在10月21日,韩杰等人开着车,打算直接带着设备离场。但这场硬闯并不顺利。据韩杰回忆,保安跳上了正在行驶的车辆,砸坏了4台机器,并恐吓他们,表示再往前开,要将设备全砸了。

在场的一位矿工马上报警,之后民警将一行人带到德令哈市新城派出所处理。韩杰向笔者透露,在派出所的调解过程中,日晶光电总经理林松麟和火箭客法人黄毅表示认可保安的行为,依然拒绝设备离场,并于当晚在日晶光电产业园门口增派人手和车辆,阻止其余设备离场。

局面僵持。时间一天天流逝,韩杰看到的是2万多台停工的矿机。这些矿机大多来自客户,如果不开工,每天都产生着巨额费用。他更担心,这些机器会被永久扣押在德哈令这座小城,这将是一笔更大的损失。

最终,韩杰在火箭客给出的电费清单上签字,他甚至来不及考虑200万定金,急忙带着矿机离开。

一个月后,身在杭州的韩杰收到了消息。青海省海西州德令哈市公安局对日晶光电负责招商的犯罪嫌疑人曹全福以涉嫌伪造印章、巨额诈骗罪立案。2018年12月13日曹全福在深圳北站抓获。

之后,韩杰等人又报案举报黄毅、林松麟涉嫌毁坏财物及敲诈勒索。但目前案件还未有最新进展。

根据天眼查信息,德令哈火箭客数码科技有限公司和德令哈巨应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这两家公司都是日晶光电旗下公司。黄毅为前者的法定代表人,林松麟曾任日晶光电高管,但目前与三家公司都无瓜葛。

这场风波后,韩杰远离了伤心地德令哈。

走向何方

令人疑惑的是,诱惑韩杰入局的日晶光电,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本属于当地重点发展的光伏企业,为何却活成了投机的样子,以低价电为诱饵坑骗矿工?

韩杰回忆起第一次进入日晶光电的场景,宽阔的厂区人烟稀少,也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

当地厂房,图片来源于受访者

韩杰知道日晶光电是当地重点发展的光伏类企业,但他对眼前的一切却并不意外,“光伏行业现在都知道,并不是那么景气,整个产业链基本上除了几个大巨头还能活,其他的都活得很差,所以他们把业务停掉很正常。”

经历了2017年的疯狂发展,光伏行业从风口上跌落。据前瞻产业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光伏行业投融资前景与战略分析报告》统计数据显示,2018年1月至11月期间,光伏新增装机并网容量达38.22GW,同比下降了21.4%。

日晶光电同样生存违艰。2016年,日晶光电向邮储银行海西支行贷款1700万,但贷款到期后,日晶光电未按照约定还款,被告上法庭。2018年10月16日,日晶光电提出上诉并希望法院撤销罚息,在其上诉书中写道,“因受到国家光伏”5.31”新政策的影响,光伏产业链中下游企业基本关停,硅棒市场需求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导致公司全面停业生产,公司生产处于严重亏损。”

日晶光电还表示,“目前公司已无流动资金,正在寻求商机,重新生产,扭转亏盈,早日偿还银行贷款。”

笔者查阅中国裁判文书网时发现,2015年日晶光电拖欠江苏南通三建的工程款,日晶光电的副总经理、公司员工等四人与对方工作人员发生争执,将对方达成重伤,四人被判处有期徒刑。

笔者曾致电日晶光电,试图了解日晶光电是否因经营不善而开启矿场业务,但对方拒绝了采访。

曹全福的朋友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但如果联想另一层关系,外星人矿业在2016年已经建成,那么日晶光电是否有伪造用电性质的嫌疑?

矿场伪造用电性质,已是圈内熟知的一种手段。矿场只要挂靠当地能源企业,就可享受国家的补贴电价。

韩杰向笔者表示:“日晶光电用的是多晶硅生产用电,加上所有费用,最后是0.3每度左右的电价。当时曹全福说,上面的批文马上下来了,电价可以降到0.3元每度,甚至是0.2元每度。”

当时日晶光电已经享受到了国家政策支持下的低价电。根据青海电力交易中心发布的市场公告,2018年6月26日,日晶光电已经通过审批,成为青海省中可直接进行电力交易的用电企业。

图片来源于网络

从2015年开始落地新一轮电力体制改革起,全国各省开始鼓励用电企业与发电企业直接交易,降低电价,拉动经济。这几年,得益于电力直接交易,用电企业降低了购电成本、缓解了经营压力。

日晶光电因为生产多晶硅,得以享受国家政府福利,与当地发电企业直接交易,拿到低价电。

事件发生后,韩杰遇到了更早期的受骗者。当时几个人站在场区门口的会议室旁,围作一团商量。“突然有两个人蹭在旁边,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日晶的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之前被坑的,一直没走。”韩杰表示。

据韩杰介绍,早在2018年4月份和7月份,已经有两批投资人入场,第一批人来时,约定的是0.4元每度的电价,之后结算时被要求以0.5元每度的电价缴费。

“客户差点疯掉,日晶说电表坏了,最后出来的电费是,按照整个厂区的总用电,刨去公共设施用电和自己部分机器的用电,其它的用电全算在了这个人头上。”韩杰说。

第二批入场的投资人,最后是跟着韩杰和他的朋友离开。

如今,韩杰回想起这一切,仍然忿忿不平。“中途也有过怀疑,负面消息传来的时候,还质问了日晶光电的人,但10月底青海省领导过来检查工作,我当时在场,心里就比较确信。在领导来了之后,很多之前没有交齐定金的人,也都补上了。”

值得关注的是,2018年年初,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办工作领导小组下发文件,要求各地引导辖内企业有序退出“挖矿”业务,并定期报送工作进展。具体包括矿机数量、耗电情况等企业基本情况、营业收入、纳税情况等营收情况,以及执行电价、场租情况等享受优惠情况和环保、安检情况。

目前,很多地区收紧了对比特币矿场的电力优惠,比如最近内蒙古给予当地的云计算大数据公司的电费优惠已经停止。开矿场逐渐变成了一件难上加难的事。

大趋势无法阻挡。无论日晶光电会走向何种结局,属于矿场和矿工的冬天还将继续。

韩杰已经离开德令哈很久了,他不愿意将一辈子耗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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