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隆重地开幕,结果却是一场闹剧;有些事开场时是喜剧,结果却变成了悲剧。一幕幕开场的锣鼓,一曲曲落幕的悲歌,如今都已随风而去,唯有那轻轻的一声叹息依然留在王庆坨那些自行车厂商老板们的心里!
如今,图穷匕见,随着资本收缩,政策收紧,行业加速洗牌、市场犹如大浪淘沙,产业链生锈…这一切,给王庆坨自行车厂商的老板们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课。
寒蝉凄切
10月16日,猎云网记者辗转来到了位于天津西北方向武清区面积仅有54平方公里的小镇——王庆坨。
据悉,2013年9月,王庆坨镇被中国自行车协会授予“中国自行车产业基地”的称号,但它的产业历史却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初。
改革开放后,王庆坨抓住机遇,一批从国营自行车大厂出来的技术员选择到王庆坨创业,自己组装制造自行车开办自行车工厂吸,很快淘到了第一桶金,也引了数以千计的外来务工人员,这些工厂相互合作,彼此依存,形成了一个闭环的自行车业生态圈,也为王庆坨成为中国自行车产业基地打下基础。
据《天津日报》报道,2015年王庆坨全镇自行车及相关行业实现产值39.2亿元,占全镇工业总产值的70%以上。2015年全年自行车产量1300多万辆,占天津自行车总产量的三分之一,占全国自行车总产量的10%以上。
骤雨初歇
记者从车辆川流不息的津霸公路向北沿着王庆坨镇的一条主干街道走,两旁除了一家中型超市开着门,纵深坐落在两旁的工厂显得格外安静,整条街都见不到一个人,有一种肃杀的气氛。
现在,王庆坨镇的人“谈车色变”。“哎,王庆坨这些人啊,成也单车,败也单车“,47岁的出租车司机马凯忠操着一口俏皮的天津话告诉猎云网记者。
一年前的今天,共享单车的订单量如同雪花一般地海量飞向王庆坨,镇上的自行车厂商“接单接到手软” 自行车的需求量迅速增长,让一度惨淡的自行车市场重燃生机,王庆坨镇的自行车生产商老板们拿着甲方十几万以至几十万的大额订单乐得合不拢嘴。
一年后的今天,王庆坨镇的自行车生产商老板们,手中依然拿着甲方的订单,却愁得一声叹息。“被坑惨了”“共享单车就是骗子”“不敢再碰共享单车”,这些感叹纷纷出自王庆坨镇自行车厂商之口,市场和现实的冲击充满了让他们无奈。
有人形容共享单车的订单如一剂春药,让自行车产业这个迟暮的老人,又重新焕发生机,然而,春药终究是春药,药效一过,结果可想而知。
暮霭沉沉
据国家信息中心分享经济研究中心近日发布的《共享单车行业就业研究报告》显示,截至2017年7月,国内共享单车累计投放量约1600万辆;而据王庆坨镇官方网站数据统计,2015年王庆坨全镇自行车年产量1300多万辆,产量占全国自行车产量的10%以上。
一方面是行业内部的分化开始越发激烈。单车过量投放严重挤压了王庆坨镇自行车厂商们原有的生意,让整个共享单车行业一步步走向了血海。
6月,重庆悟空单车、3Vbike等小型共享单车公司宣布倒闭;
7月,南京町町单车传出跑路,车还在,老板和用户的押金不见了;
8月,北京小鸣单车、小蓝单车,先后传出押金难退的问题,
9月28日,北京酷骑单车因押金风波CEO高唯伟被罢免,即将被收购。
10月21日,北京小鹿单车宣布在北京停止运营。
另一方面是地方监管政策的收紧。今年3月,中央环保监督小组的治污政策以及天津各级政府实施“散乱污”企业整治取缔的举措,又给了王庆坨镇的自行车生产企业、零配件厂商、小作坊沉重一击。
据媒体报道,王庆坨已有15家电泳、氧化、烤漆企业完成“两断三清”(断水、断电、清理原料、清理产品、清理设备),18家企业完成原料清运,16家企业完成产品清运,19家企业设备均正在清拆中。
8月以来,上海、北京、广州、杭州、南京等众多一二线城市宣布禁止继续投放共享单车,市场“上已封顶”的效应也在王庆坨镇及其周边企业迅速扩散。
这一轮市场和政策的双重挤压,导致一半左右的企业已经关闭停产或等待通知。
据央视财经报道,今年五六月份至今,不少自行车生产厂商接到的共享单车订单比去年同期大幅下滑“共享单车企业不让发货、拖欠尾款,有些订单被突然暂停。
镇上的自行车工厂人士也坦言,有公司熬不到收货就倒闭了。从5月以来共享单车的订单减少,甚至不少工厂被拖欠货款,金额从10多万到200万元不等。“共享单车坑了不少人”,王庆坨镇一家单车工厂人士大吐苦水。
货还没发,那边公司就跑路了,而这些代工厂大多数都是预付款的方式,企业先支付30%左右的预付款给工厂,在完成生产后,再付尾款,而如今公司跑路,很多代工厂的尾款收不回来,亏损几十、上百万在行业里是很普遍的事情。
如今共享单车停止市场投放,这些代工厂都将面临停工停产的尴尬境地,然而,随着自行车厂的减产、停工和关闭,也导致大量员工的下岗、转行或离开。
对长亭晚
为了一探究竟,猎云网来到镇政府旁边的米格自行车厂,刚走近大门口时,显得格外安静,从厂内时不时传来机器的噪音。
在门卫的指引下,记者来到了米格二楼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外面大约有100平米的展厅内,停放了数十部电动车,只有零星的几辆自行车。
米格工作人员告诉猎云网:“共享单车把我们的生意冲淡了好多,生意挺不好做,我们现在只做电动车,出口海外印尼市场”。
记者提起外面停放的小黄车时,米格负责人从办公室走出来补充说道:“以前在王庆坨有人给小黄车坐配件,现在都不做了,你们到前面再看看吧。”
从米格二楼下来,记者来到一楼生产车间,两名员正工正在那里闲聊,四周堆满铁架子与大量零配件,记者查看发现,这些都是电动车的零配件,问及工作人员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做自行车时,他们回答是从今年3月份,业务转型。
接着记者走访了米格附近的天津洛达自行车厂,记者还没走进大门,就听见洛达自行车厂工人们忙碌的声音和机器的噪名声,沿着工厂大门往里走,四周堆满了自行车零配件:单车支架、轮胎、前叉……和来来往往搬运自行车的工人。
很快记者看到了洛达自行车生产车间,这是一条流水线,工人们正在娴熟的围绕流水线安装自行车每一个部位的配件,厂房里噪音很大,他们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每个人负责一道工序。
一辆自行车,经过十几道工序,差不多十分钟时间就能组装完成。“这些安装好的自行车是客户的加急订单,不是共享单车,共享单车不好做”。正在一旁给自行车安装轮毂条的吴师傅笑着告诉猎云网。
吴师傅是地道的王庆坨人,今年57岁了,朝八晚五做了20多年的自行车,鉴别一个自行车的好坏,他有着自己的一些经验看轮毂和轴承。
他现在做的活儿比较轻松,给自行车轮毂安装辐条,这道工序机器仍然无法替代手工。“一分钟一个,按计件,一个轮子一块三毛钱,月收入在7000元左右,提及当下的共享单车时,他停下来点上一支烟,挥着手笑着说:“做了半辈子自行车,共享单车真不好做,难就难在轮胎上,发泡胎不好整。”
猎云网了解到,吴师傅口中的“不好做”要从4个月前说起。今年5月份,洛达接到了一批订单:1500辆共享单车,每辆车单价是303,甲方预先交付了30%定金,刚发过去500辆自行车,地方监管就不让投放了,剩下这1000辆自行车在洛达压了俩月,后面的尾款至今未结清。
接单时开始眼睛一亮,接到手自己都傻了。“都糟蹋了好东西啦”。洛达负责人老马提起这件事,气得直拍腿,已经无法接受,他的公司不大,承担不了任何风险,目前的利润已经降到了最低,他现在的想法是“给钱就做,没钱别扯谈。”
对于共享单车这个行业,老马有着自己的看法“说白了做这个生意的,有的是正儿八经的做,但大部分都是以套现为主,我今年做了几单, 800辆车投放7天,上来200多万,他们并不在乎车子的质量好坏。
以一开始就在寻求代工厂的ofo为例,虽然在公开表述中,ofo多次宣传其合作伙伴为飞鸽、凤凰等大厂,但自发展之初,ofo的供应商一直很杂,供应商体系中至今还存在着一些年产能只有数万的小厂。
这其中的问题在于,各个代工厂之间的生产线质量并不一致。据腾讯科技报道,由于短时间内需求爆发,天津的多家工厂几乎同时收到了某单车企业的订单;由于需求迫切,加之初入行的共享单车厂商缺乏经验,多家工厂产出的单车不仅质量参差不齐。
共享单车都是大同小异,材料完全一样,价格比大厂便宜一大截。老马向记者算了笔账:如果用打气胎,损耗率高,一个人维护500辆车打气,500辆车一年六七万够了;如果采用发泡胎,他的寿命在一年左右,最值钱的就是车轮毂,一个车轮毂价值80到100元左右,外加上车架,锁都与普通自都是采用特制材料,“即使这样还老是被损坏”,老丁无奈的说。
记者发现,在洛达自行车厂厂房里,推积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自行车,十几个人正在围着一条组装线生产。这家工厂同时还为一家叫做“公共小黄车”的单车公司供货,但他也并不看好共享单车,“都糟蹋了好东西了。”
在这个4万人口的小镇上,有两万多是自行车从业者,但自有知名品牌甚少。这里曾被誉为共享单车主战场,但从实际情况看,只有相对较大的车厂才是赢家,留给小厂的,多是车厂分发下来的二手单甚至三手单。
情绪激动的老马还向猎云网透露了在王庆坨共享单车企业下订单时的交易内幕:吃回扣。“我们这“骑驴”的太多了,(猎云注:骑驴为当地方言,对委托人的欺骗,一般指骗取一定的财物,同时被欺骗的人也被称为“被骑驴”)层层盘剥,真正能直接给共享单车企业对接做共享单车的不多,这些骑驴的都是大部分在自行车配置上和发货前做手脚,比如应该装800辆,骑驴者会偷偷摸摸糊弄司机装700辆“。
面对骑驴者的“剥削”,老马忍气吞声,毕竟“薄利多销。”“我从不给OFO做,那都是“骑驴”的单子,都是中介爷,中介为了从中赚钱要求供应商降低配置,不让供应商与订单企业接触。“
据了解,共享单车企业给“骑驴者“15%提成,“骑驴者”给供应商12%。 “可是甲方接着后,发现东西不行,中介还会找供应商,这种单子风险性很大,很多场子吃的亏太多了,人性太坏了,”老马说道。
“一辆车300,轮子、架子就占190,这两样零售批发都没人要啊,所以我们的风险系数太高了对方在给了30%的定金之后,扔下了已经造出来的车,再也联系不上。”老马告诉猎云网,在过去的半年中,受共享单车的影响,自行车零配件的成本大概上涨了30%左右,受益最多的是自行车零配件的供应商。
有的还没发货,企业却倒闭了;有的造好了车,企业却不要了。老马6月份的1500辆单车订单,至今还有1000辆全部放在了洛达自行车厂的在二楼,老丁接下来把客户单子和出口单子忙完,就着手处理。
一堑一智
共享单车的拖欠付款纠纷让王庆坨镇的商人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猎云网了解到,王庆坨镇上有企业一次性接下20万个共享单车的车座订单,风风火火马不停蹄地加班生产,但后来该品牌单车升级换代,这些车座不再适应新的型号,至今70%的尾款还未结算,损失高达几十万元。
美邦自行车公司负责人向猎云网透露,此前美邦接到小蓝单车做40万订单,面对近期单车行业不断倒闭和跑路的现象和一些自行车厂因甲方欠款倒闭,美邦开始谨慎起来,吃一堑长一智,因此他更改了条款,凡是共享单车企业要求造车,订单不再是交付30%定金,而是,你给我多少钱,我给你做多少车
据当地多名从业者证实,因共享单车有相应标准,想拿到两者订单的车厂必须具备一定规模和技术实力。摩拜单车曾在王庆坨镇订购车架,ofo小黄车订购前叉、车架和组装等。
即便如此,这些车厂也只是承接了总量中相对较少的一部分,“当时那些较大的车厂实行三班倒,也接过百万订单,但忙不过来,做起来费劲,所以有时会分给小厂”。
雷格萨斯是王庆坨镇的一家整车生产企业,公司正在加班加点赶做一批单车, “我们签了2000辆的订单,需要在3个内生产完成。目前,一条生产线一天可以生产100台,过些日子准备再追加一条生产线,主要做一拼来自香港的共享单车订单,即将投放到香港市场的。”雷格萨斯负责人梵经理说。
雷格萨斯接这下这个订单是多种因素促成的。负责人梵经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自行车行家,梵经理是西安人,来天津之前他曾在深圳一家自行车公司做管理,具有丰富的海外市场经营,2013年来到天津王庆坨镇,创办雷格萨斯,主要聚焦两块业务,海外市场和高端自行车定制。
雷格萨斯也生产一些小品牌的共享单车,主要用于投放旅游景区,仅有的两条生产线,有一条专门用于生产共享单车。“一天大约也有几百辆。”
2016年11月,共享经济大潮来袭,催生了一大批共享单车创业公司,梵经理接到了来自OFO的订单,第一次尝到甜到后,陆陆续续接到很多单车订单,“业务一上来,最缺乏的就是人手”,开始扩张布局,增加了两条生产线,短短半年时间,雷格萨斯自行车厂效益大增。
梵经理告诉记者,他与OFO的几次合作后,OFO看重了他的管理能力和背景,几次抛出橄榄枝,让他加入OFO,梵经理都委婉拒绝了。
但在王庆坨镇,像雷格萨斯这样接了下共享单车订单的企业并不算多,与天津其他车企动辄一年数百万辆甚至上千万辆的订单比起来,也实在微不足道。
然而,共享单车企业乱象横生,再给用户带来1公里骑行的方便的同时,更多的是单车的乱停乱放,给交通和城市面貌带来了不便,各地政策开始收紧。雷格萨斯负责人梵经理告诉猎云网,由于全国查环保的原因,自行车的零配件和烤漆工艺很受影响,因此上游供给不上来,下游自然也就断了粮。
由于共享单车的订单大,许多工厂专注于生产共享单车,而减少了其他单量。“我们隔壁的一家,为了承接几万单利润更高的共享单车,停掉了原先所有的生产线,并重新购买了设备、租用厂房、扩招工人,一下投资了几百万,这个数字可能是该厂一到两年的全额收入。“雷格萨斯负责人梵经理说道。
梵经理最后向猎云网表示,今年已经有几十万辆的海外高端自行车订单,车间里有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这笔订单,要不是因为扩建车间有了更多产能,他也不会接共享单车的订单,共享单车与国内销售的普通自行车相比价格比较高,目前最便宜的车子出厂价也在300元左右,但与外海订单相比,共享单车订单的利润就没什么优势了。
图穷匕见
随着共享单车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单车的毁坏数量也逐渐增多。下午五时左右,记者来到距离王庆坨镇5公里处的一家自行车厂,工厂门口堆积了大量不同程度报废的小黄车,期间还有人员不断拉着单车过来,场面壮观。
该厂负责人郝某告诉猎云网,这些车子都是他们从水沟里面打捞上来报废自行车,并称是受OFO总部委托修理,统一送归公司。
问及修理费用,郝某向猎云网表示,加上打捞成本或者人力成本,维修成本是大约是400元左右,有的共享单车车轱辘被弄破了,仅仅把一辆共享单车从河沟里打捞起来,再修好,上好车轱辘、智能锁、支架。
截至记者发稿前,记者致电ofo单车相关负责人求证是否委托王庆坨一些厂商维修单车,均无人回应。
正如文章开头出租车司机师傅所说:成也单车,败也单车;而今,对于王庆坨而言,共享单车给它带来的只是一个“短暂的春天”,因此,所有戏剧般的宿命,都是为了迎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