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希拉洛斯(Theranos)正式解散。
这家宣称拥有革命性血液检测技术的医疗公司,曾经凭借一滴血便能进行两百多项专业检测的卖点,一度风光无限。
在短短十余年之间,希拉洛斯快速成长为硅谷最具价值的独角兽公司,2014年的估值达到了40亿美元,其CEO伊丽莎·白霍姆斯也出现在《华尔街日报》《财富》、《福布斯》等重量级杂志期刊上,入选《时代》杂志影响全球的百大人物。
希拉洛斯的董事会成员们也都大有来头——美国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亨利·基辛格、媒体大亨鲁伯特·默多克、甲骨文创始人拉里·埃里森等。
然而,无论如何大家也想不到,这个被期望成为“下一个苹果”的创业公司所抛出的豪言壮语不过是编织的谎言——它所宣称的革命性技术不过是一场远没成型的美梦。
纸永远包不住火。2015年,《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雷鲁曝光了希拉洛斯的丑闻,指控其欺骗了患者、医疗合作方和投资人,希拉洛斯开发的血液检测机器爱迪生只能进行少数测试,而更多的测试还是在现有的商用医疗设备上进行,爱迪生的血液检测结果也与医院结果不符。
2018年,约翰·卡雷鲁依据与150多人的数百次访谈(包括60位希拉洛斯公司的前雇员),完成了《坏血》(Bad Blood)一书。在这本书中,作者向我们还原了希拉洛斯是如何获得其“惊人成就”的过程,以及它最终坠落背后隐藏的事实真相。
透过这本书,您可以窥见美国过去几年创投行业问题的冰山一角,从资深投资人的教训中有所启发。
起势2004年,伊丽莎白·霍姆斯决定从斯坦福大学工程学院辍学,创立一家医疗健康领域的创业公司。
伊丽莎白最初用以融资的是诊疗贴片的项目,一种运用微型针将血液透过皮肤无痛吸出的贴片。虽然遭到了不少风投的拒绝,伊丽莎白最终还是在2004年末筹集到了600万美元。
不过由于贴片难度过大,伊丽莎白很快开始转而研究一种类似于手提设备的东西,提出了“检测盒-阅读器”的概念。这个概念涉及微流体和生物科技两大领域。
这个设想下,病人刺破手指,吸出血液,就能得到一个小样本,样本接下来会被放入检测盒中,再被放进更大的阅读器里。在阅读器里,血液被处理后,化学反应产生信号,并被转化为测试结果。
2005年下半年,希拉洛斯公司制造出了一个原型机,取名为希拉洛斯1.0,公司雇员的数量也增加至20多人。
它也拥有了一个有望迅速产生收入的商业模式:希拉洛斯计划将血液检测技术授权给制药公司使用,帮助它们在临床测试中发现不良药物反应。2007年,希拉洛斯开始与辉瑞公司合作,在田纳西州的一个试点项目中尝试使用这套系统。
与此同时,检测盒开发需要的巨大资金,很快就耗光了最初募集到的600万美元,随后,希拉洛斯又进行了第二轮和第三轮融资,分别获得了900万美元和3200万美元。
伊丽莎白希望通过一滴血就可以完成数百项血液检测
到了2007年9月,希拉洛斯开发出了被称作“爱迪生”的原型机。伊丽莎白放弃了原有的微流体系统,转而投向以经过改造的点胶机器人为核心的“爱迪生”。随后,希拉洛斯还在2009年,于比利时开展了验证研究,同时在当时猪流感正在肆虐的墨西哥和泰国进行血液检测的实验。
不过在这看似颇具创新性的一切的背后蕴藏着不小的风险,当时就已经有人开始对希拉洛斯的美好愿景产生了怀疑。例如成为了希拉洛斯董事的艾维·特维尼安。
艾维·特维尼安曾是苹果的高级副总,也是macOS和iOS系统的奠基人之一。伊丽莎白是史蒂夫·乔布斯的忠实粉丝,自然也对这位乔布斯曾经最亲密的伙伴表示了欢迎。
不过特维尼安却很快发现希拉洛斯有些古怪:希拉洛斯提到与制药公司正在洽谈的交易和乐观的收入预期,却拒绝回答交易的详细信息。希拉洛斯新产品的发布会也一再推迟。
特维尼安在研究了自己作为董事会成员所获得的文件以后,他发现这家公司曾经提出的每一件事,都在一年的时间内发生了改变,呈现出一种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最终特维尼安选择了退出。
产生怀疑的不止他一个人,但这种疑虑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只要对公司产生半点怀疑或者提出半点疑问,就会被视作“不忠实”的象征;昨天还在的同事,可能今天就立刻卷铺盖走人。
不仅如此,希拉洛斯还格外追求保密性。在职的员工都受到了监视,且被禁止在公司的计算机网络上进行沟通交流。离职的员工也被强制性要求签署相关保密协议,不能对外透露关于希拉洛斯的一切。
然而,投资者被伊丽莎白的魅力所迷惑。甚至在希拉洛斯的董事会对伊丽莎白产生怀疑,并计划剥夺其CEO的职位时,伊丽莎白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说服他们改变了主意。
就这样,希拉洛斯继续前进。
上升2010年,希拉洛斯迎来了两笔大生意——与连锁药店沃尔格林和连锁超市西夫韦的合作。
在沃尔格林同意的试点计划中写道,最晚2011年中期,希拉洛斯的阅读器将被放置在30-90家沃尔格林门店。双方还签了一份预备合同,在合同中沃尔格林承诺预购价值达5000万美元的希拉洛斯测试盒,并另外为希拉洛斯提供2500万美元贷款。如果试点运作一切顺利,两家公司力争将他们的伙伴关系扩展到全国范围。
而西夫韦则将向希拉洛斯贷出3000万美元,并承诺对其连锁店进行大规模更新改造,以便为新的诊所留出空间,在诊所里顾客可以在希拉洛斯的设备上做血液检测。西夫韦将自行承担3.5亿美元的改造成本,用于门店改造。
爱迪生设备
为了实现向这两家公司保证的用少量血液样本进行数百个项目的血液检测,伊丽莎白需要新的设备,因为原有的爱迪生只能进行免疫检定,而许多血常规的检测无法涉及。
希拉洛斯由此开发出了迷你实验室——其实就是各种常用器械的微缩化。由于伊丽莎白对尺寸的要求不肯让步,迷你实验室又存在着诸多的技术问题,这项工程进展缓慢,原型机离成熟的产品还有很大的距离。
产品迟迟无法就位,但与西夫韦等公司的合作却不能再拖了。2012年初,在与西夫韦达成伙伴关系两年后,希拉洛斯终于在西夫韦一家员工诊所开始了血液检测工作,并在各地陆续建立了健康中心。
然而,一切并未就此好转,健康中心建设完成后,希拉洛斯又不断推迟着健康中心的启动日期,血液检测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2013年,由于糟糕的公司业绩和投入了巨额资金却迟迟无法实现收入的健康中心,西夫韦CEO伯德不得不离开了公司。
另外,12年伊丽莎白曾与沃尔格林签署一份新合同,承诺2013年2月1日前在这家药品连锁企业的部分门店启动血液检测业务,以此换取1亿美元的“创新费”,外加4000万美元的贷款——只是最后希拉洛斯还是没能在期限内完成任务。
伯德的离开让希拉洛斯与西夫韦的伙伴关系分崩离析,因此担心再失去沃尔格林这个重要伙伴的伊丽莎白决定在13年9月启动门店服务。
与此同时,希拉洛斯的血液检测机器的开发并不是那么顺利。无论是爱迪生和迷你实验室,都处于原型机的状态,要么不能工作,要么检测结果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为了应付投资者、合作者和机构检查者,希拉洛斯选择了弄虚作假。
希拉洛斯的实验室被分成了两块,一个实验室中摆满了商用检测设备,另一个实验室则作为研究之用,也就是希拉洛斯自己的设备所在的地方。
前一个实验室既用于应付CLIA(联邦监管临时实验室的法律),也用于进行大多数爱迪生不能检测的项目。而当爱迪生上出现不准确的数值时候,员工时常选择直接删除异常值。
此外,希拉洛斯也并不像所宣传的那样仅仅依靠一滴血进行检测。在诊所中,员工在对病人使用指尖刺血针取样后,又进行了静脉穿刺获取血液样本。
但除了希拉洛斯的内部员工,几乎没人知道这一点——至少对于投资者来说是这样。他们为希拉洛斯的宏图所迷惑,而对细微的怀疑之声充耳不闻。
顶点2013年9月,《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了一篇伊丽莎白关于希拉洛斯的血液检测技术的访谈,引起了不少投资者的注意。
一家此前不为人知的创业公司,能在美国最著名、最受人尊敬的出版物上刊登这样赞扬性的报道,离不开伊丽莎白与美国前国务卿舒尔茨的密切关系。
舒尔茨于2011年7月加入希拉洛斯董事会,成为伊丽莎白的最大支持者。在他对《华尔街日报》的暗示下,《华尔街日报》对希拉洛斯产生了兴趣,并对伊丽莎白进行了采访。
希拉洛斯选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进行自我宣传是有明确目的的——希拉洛斯血液检测服务即将进行商业启动,同时也将启动一轮新的融资,这篇带有伊丽莎白误导性说法的文章,就将为她背书站台。
结果证明这个策略是有效的,希拉洛斯获得了来自卢卡斯风险投资集团和伙伴基金的巨额投资。2014年2月4日,伙伴基金以每股17美元的价格,购买了五百多万股希拉洛斯公司的股份。希拉洛斯因此获得了9600万美元,自身的估值也达到了90亿美元。
很快,伊丽莎白又于2014年6月12日登上了《财富》杂志封面,一举成为了创投圈的明星人物。随后《福布斯》、《今日美国》、《公司》等杂志和国家公共广播、福克斯商业频道等众多新闻频道争相报道伊丽莎白的创业故事,《时代》杂志则提名她为100个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伊丽莎白的出现迎合了公众的渴望:公众想要看到一个女性创业家在一个历来由男性统治的科技世界取得突破。她所传递的“用希拉洛斯的血液检测尽早发现疾病,拯救挚爱的人”的信息,也在公众中引起了共鸣。
破灭正如先前所提到的,虽然之前一直有人怀疑希拉洛斯血液检测的有效性,但这种声音却极为微弱。实际上,董事会成员中也没有一个真正了解血液检测,甚至是了解医疗行业的人。
不过,2014年12月《纽约客》刊登的一篇伊丽莎白的报道让情况发生了变化。这篇文章只是六个月前让她声名鹊起的那篇《财富》杂志文章的加长版,但不同的是,这次有熟悉血液检测的人士读到了文章,并当即产生了怀疑。
来自内行的质疑,与希拉洛斯打过交道的人的怀疑,以及内部员工的倾诉,都在逐渐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华尔街日版》记者约翰·卡雷鲁便是此时开始展开调查的。
在卡雷鲁调查的过程中,希拉洛斯始终表现出强烈的敌意与攻击性,并采取了多种措施试图阻碍卡雷鲁的调查。
希拉洛斯企图向卡雷鲁所有可能的信源施压,就连前国务卿舒尔茨的孙子、曾在希拉洛斯工作过的泰勒·舒尔茨,也受到了希拉洛斯法律上的威胁。
希拉洛斯还希望通过另一条途径来阻止报道。2015年3月,在卡雷鲁开始挖掘公司内幕的一个月后,希拉洛斯结束了新一轮融资,领投的是媒体大亨默多克,《华尔街日报》母公司新闻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他在希拉洛斯的这轮融资中,投出了1.25亿美元。不过,即便面临自己大额投资打水漂的风险,作为投资人的默多克也并没有允许毙掉卡雷鲁的报道。
鲁伯特·默多克
卡雷鲁的第一篇报道发表在《华尔街日报》2015年10月15日的头版。除了揭露希拉洛斯将大部分检测放在传统机器上运行、曝光其验证能力的欺诈行为,以及稀释指尖针刺取血样本以外,文章对希拉洛斯设备的准确性也提出了严肃的质疑。
不久之后,希拉洛斯的董事会作出了调整,乔治·舒尔茨、亨利·基辛格、山姆·纳恩以及其他年长的前国会议员们全部退出;而新的董事则是全美最著名的律师大卫·博伊斯,他之前已经帮伊丽莎白打赢了一场专利纠纷的案子。
随后的三个星期中,卡雷鲁又发表了四篇文章,分别揭露了沃尔格林已经终止了与希拉洛斯合作的健康中心在全国的扩张计划,在第一篇文章发表前几天希拉洛斯试图以更高的估值售出更多的股份,希拉洛斯实验室是在没有真正主管的情况下运作,以及西夫韦已经由于对其检测的担忧与其渐行渐远。
约翰·卡雷鲁
最终,政府开始介入调查。7月初,CMS(美国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服务中心)正式禁止伊丽莎白和其公司继续运营医疗实验室。旧金山的美国检察官办公室将希拉洛斯列为刑事调查目标,同时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也对希拉洛斯展开了民事调查。
2017年,希拉洛斯已经精疲力竭,烧尽了它从投资者那里筹得的9亿美元——而这9亿美元的巨额融资,大部分都用在了法律方面的花销上。
教训希拉洛斯的坠落令人唏嘘,也引起人们的警惕:十几年的时间内,多少位高权重、经验丰富的投资人,都前赴后继落入了这样低劣的骗局;而像西夫韦、沃尔格林这样的大型连锁企业,竟然也在这样的合作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
或许希拉洛斯最初确实是一个具有创新性的项目,但对于市场而言,具有创新性的想法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关键的是想法如何落地,如何实现,如何从想法变成现实。这个过程才是创业的本质,而不仅仅是PPT上那些理想化、抽象化的商业模型,或是那些试图“改变世界”却没有真实策略的空谈。
希拉洛斯的问题最初可能仅仅是难以落地的技术设想,但在卷入无数利益相关者和资本以后,包括伊丽莎白在内的管理层开始真正用虚假的测试结果和效果,粉饰自己的成绩,一切就走向了一个无可否认的谎言。
而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最终从企业道德沦丧,演变成了业务全局崩盘这样无可挽回的后果。
在希拉洛斯发展的整个历程中,投资人也有许多机会发现问题,改变局面。他们可以像特维尼安一样,通过董事会成员所能看到的文件,从纸面上的矛盾发现问题。他们也可以通过向真正的业内专家咨询,了解到希拉洛斯在理论层面上的局限性。他们甚至有机会在希拉洛斯出现员工极高的流动性,项目屡屡延期无法完成等运营问题时,察觉到企业可能存在的制度性缺陷。
然而,希拉洛斯美好“愿景”和明星企业的光环,再加上众多投资人彼此之间的误导,和沉没成本影响下的自我暗示,让他们对所有的问题视若无睹,共同铸就了这个巨大的错误。
在过去几年,中国创投行业高速发展的时间中,也有大量这样的惨痛的例子发生,而一切问题实际上都曾经出现过端倪,都曾经有迹可循。
也正是因此,《坏血》这本书和希拉洛斯的例子,对身处这个行业之中的人来说,都可谓是一本警世恒言——那些曾经让资深投资人折戟沉沙的教训,或许也会在某个时刻,在你的脑海中警钟长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响”(ID:deep-echo),作者昕怡